月图他——正在做作业。对、不用觉得有疑问,在经历了那样的一个白天以及那样的一场咖啡店谈话之后,月图正在做着他的家庭作业。距离高考只有四个月的时间了——如果你也这样考虑并且有过同样经历的话,应该就会明白月图此时的行为。
好在,月图这样地叹了一口气,好在我是比较好的学生——他把《五年高考
三年模拟》搬到窗台上去,对着夜空转了转脖颈,稍微放松了一下:就算算上在咖啡店耽搁的那个小时以及之后花费的那些不值当的时间,我也能在午夜前把当天的复习任务完成。
月图的家和之前他约去男人的咖啡店一样,也是非常随意的房子;位于帝都最常见的单元型板楼里,如果有人偶然走进发现竟然有这么一间屋子,可能会冷不丁地“啊”出来呢。没有沙发、没有电视,露台也没有封,只有完整覆盖了墙面的玻璃门贪婪地攫取着南面半空抛来的光辉……应该是电视的地方是一面钴蓝色让人感觉分外舒服的墙,裸木色的地板上丢着坐垫,所谓“刻意修饰的随意”,正是如此吧。
月图的家里没有床,同时也可以说他家满地都是床——由于冬天地暖启动直接睡地板会有上火的危险,月图买了一些裸睡级别的水床垫,七零八碎地堆进地板上肥乎乎、软咩咩的被褥里。此时那坨向内凹陷的垫子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有人轻轻吭了一声,在水床里转动了下身体。
月图微微侧头,男人熟睡的脸从那里露了出来——月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他站在玻璃门前,目光穿透半透明的月空追寻着偶尔像趵突泉一样噼啪爆出来的烟火,完全不看身后霸占了他床的男人——谁叫发生了那种事呢。
那天下午。
“我知道了,”月图说,“只要我不碰你就行了吧。”
“你说什么?”
“只要我不杀你,这件事就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他还没有等男人的“可是”出口就举起双手说:
“我发誓我不会杀你。”
一。
二。
时光静止了两秒钟,然后,男人说:
“你是不是傻啊?”
“……”月图:那是我的台词好吧。
“我都说了那么半天了,你怎么不明白呢?组织存在的意义就是要使尽办法让你对我产生杀意好吧?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新人,你放心,最终你一定会主动杀掉我的。”
我不明白?月图想。他转身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的本子上撕拉扯下一张白纸来。
“喂喂喂,你干嘛?”
但月图不理男人。他的笔尖在纸面上毫无滞顿地涂抹了十几秒钟,然后迅速把白纸转向推到了男人面前。“喂……”展现在男人面前的,是一张图表。
“这是什么?”
“这是我有可能杀掉你的原因。”月图指着表的标头,那里赫然写着“A可能杀B的原因”。
“我可能杀掉你的方式分为意外和故意两种。既然你说组织的目的是让我‘主动’杀掉你,即必须构成‘故意杀人’所需的条件,那么我‘意外’杀掉你就不在考虑之列。”说着,月图在“意外”两个字上打了个叉。“接下来,我‘主动’杀你又具备这几种可能性:防卫、钱杀和情杀。你先别打岔,”月图对欲言又止的男人抬起手,“听我说完。”
“首先是防卫,通常在你对我构成生理威胁或心理威胁的情况下发生,比如马加爵那种、室友长期欺负他、侮辱他——你会么?你会冒着被我杀掉的危险、按照组织的期望主动来做这种蠢事吗?”
他几乎没有抬眼看男人连连摇头的蠢状就在“防卫”二字上打了个叉叉。
“然后是钱杀,这包含两种可能性:你威胁到了我的现有财物,比如为了独占家里的房子谋杀亲兄弟就是这种情况,这当然是完全不用考虑的;或者我杀掉你后可以获得额外收益,比如KFC会付我大笔的钱——这也完全不可能。”
“为什么?”
月图笑了。因为你是个疯子杀了你之后不会有任何人付我钱。
“你看,我收取大笔钱是为了保证自己衣食无忧对吧,”月图恨不得掰着手指和对方解释,“但收了钱就意味着接受KFC的条件成为KFC的杀手,我就将一辈子过上烧杀抢打四处奔逃的恶心兮兮的生活——既然如此,那我一开始收对方的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男人陷入了沉默……默许月图在“钱杀”这一条上打了叉。
“最后,”月图说,“情杀的意思是,KFC可能会想办法让你威胁到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从而让我对你怀恨在心——但这也完全没可能。”
“为什么?”
“啧,”又来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那种人。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没有喜欢的女生,我的身边也没有亲近到我可以为之豁命的人。啊,对了,”月图打了个响指,“那种俗气的情形也不会发生哦——到最后我发现你原来是我的杀父仇人什么的。”
“为什么?”
“啐,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被别人‘杀’的吗?所以说,可能使我对你产生主动杀意的‘防卫’、‘钱杀’、‘情杀’三种可能性都不存在——即‘故意杀人’完全不可能成立。”月图在表上画上了最后一个叉。
“这么一来,这张表就完满了——”——你的逻辑也全部拆掉了。少年抬眼看着男人,就算他眼中有得意的神色,男人也没看出来,“——你告诉我,KFC该从何处入手迫使我杀掉你呢?”
男人不说话了。
他看看图表、又看看少年,面露难色。月图费了很大的毅力才让自己没有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出“回家洗洗睡吧”来。他抬腕看了看潜水表,叹了口气——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我要回家复习了——快高考了。”
然而就在月图朝男人摆摆手,已经走到咖啡店门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你非要逼我么。”男人突然说,用得是有点高的声音。
“啊?”
“就这点事情拜托你你都不帮忙,我实在是感觉很困扰啊。”男人站了起来,低着头,“如果你这么执意的话,那就别怪我了。”
月图往后退了两步。他一秒也没犹豫,推开门,撒腿就跑了。
十秒钟后
月图又回来了。他看着男人所在的位置,脸都绿了。“我求求你别这样,别这样行吗。”他虚弱地说。
但是没有任何用。咖啡店内和咖啡店外的人——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说月图啊,”跟他关系比较好的咖啡店大叔边用抹布抹玻璃杯边说,“实在不行就报警吧。”
原来男人跪在了地上。一边跪着一边向月图的方向移动了过来,简直不如说是趴在了地上。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他一边把头往水泥地上磕一边说,“——举手之劳而已嘛,我真的不想那么倒霉,求求你帮帮我吧。”
——他甚至考虑到了他以这样的姿态移动过来的时候,月图甚至没法抬脚踹开他揪住自己裤腿的手。
帮你……什么……怎么……帮你!月图终于爆发了。周围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像蚊子一样在一旁嗡嗡地说,“你就把借他的钱还他嘛!”“就是,这世道果然借钱的是孙子,还钱的才是爷爷。”……月图真他妈想揪住对方的领子前后晃噔然后歇斯底里地大喊:“他他妈的不是求我还他钱啊!他他妈的是求我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围观的路人没有看到这个场面。
路人只看到戴黑框眼镜的少年像没事儿人似地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热闹,冷静冷漠得好像睫毛都结了霜似的。然后弯下腰和男人说了几句话。
最后人们震惊地看到男人居然也像没事儿人一样爬了起来,抹了抹眼里的泪滴,跟在少年屁股后头,走了。
月图看着男人平静的睡脸。他的睫毛非常长,给人很安静的错觉,看起来完全和妄想症无缘……但如果当时真把他放在街上不理的话,怕“慢死”怕得不得了的这家伙说不定会“迅速地”自杀;那就打给精神病院让他们把他控制起来吧……?这个念头真的一瞬间划过过月图的脑海。
但他的想法改变了。
男人以为月图是因为他在街上的行为而改变的主意,但事实却不是那样。月图改变的原因是——
男人的袖扣在睡梦中蹭得很松了,略微滑开了一点……他手腕上的伤痕露了出来。今天下午、在大街上,月图正是因为拉扯的一瞬间他在男人系紧的袖口看见了这样东西才做出了把男人带回家的决定。
那是绳子的印记。棕色的、还带有麻上面缠绕的纹路。过度的捆绑和剧烈的挣扎造成的不可愈合的永久性损伤。
月图叹了一口气,把被子拉过盖上了对方手腕上的伤疤。
不管明天会是怎么样的,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今晚实在是太残忍了。毕竟——月图举目看着视线尽头一颗罕见的超大烟火呈爆炸状发射开来,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叹息着堵住了耳洞——今天、是除夕啊。
很多个晚上之后,我仍然记得那颗橘红色烟火在我镜片上狂舞时我心中隐隐摇曳的不安。但我不可能知道,第二天等待我的、将会是被这颗“烟火”所决定的命运,以及我今后要一直守护这个男人这件事情。
第二天,月图醒过来的时候就知道有什么事已经“晚了”。不,确切地说他还在梦乡里的时候潜意识就已经告诉他,晚了:
四处的楼道里都充满了电视的声音,人们似乎都开着各家的门,互相之间在就什么事情进行着交谈。这在这栋近乎冷漠到对门都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的大楼里实在是非比寻常的事情。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更胜于坚冰——如果说有什么能打破它的话——月图猛地从堆在房间一角的被褥里坐了起来——那就只有“恐慌”了。
月图打开了电视。并不需要他多费事,几乎每一个频道都播放着同样的新闻。
“……原来不是烟火啊。”像整理自己的思路一般,月图喃喃地说着。
“你说什么?”还一半埋没在水床垫中的男人打着哈欠。
“帝都市立第十二中学——我的学校,昨晚被炸了。”
男人深枣色的半西装外套挂在墙上。
他穿着浅栗色的上衫,坐在布满暖意的地板上和月图讨论着当前的形势。
“半夜十二点被炸的,也就是说没什么伤亡咯?”
“死亡121人,受伤67人。”
“什——么?”
“我的学校是有住宿部的,况且昨天零点的时候,还有走读部的高三学生在教学楼里上晚自习。”看到男人的表情,月图略一低头,咬了一口手中的黄油逆卷面包,“不要那么惊讶嘛,我的学校虽然说不是数一数二,不过好歹也是市里数一数二备选的名校,除夕夜还在‘加班’的情况可是很寻常的。”
但男人想说的不是这个。“你……”男人看着低头默默咬面包的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似乎刚想回答,电话铃声响了。“抱歉。”少年站起了身。
“啊……小春老师!”男人听到隔壁隐约传来少年应答的声音。“对、对,我没事,昨天没留在学校上晚自习……”一阵良久的沉默。然后是少年闷闷的声音:
“老师……不要哭了。”
“所以说,托爆炸犯的福,我三天后不用上学了。十有八九我们高中剩下学生的高考也会被延期,并给我们使用相对带有安慰性质的备用试卷——这在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在受灾最重的几个县城有过先例。”
“天啊,你们春节只歇三天嘛……不对!我说你,”男人像盯怪物般盯住少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少年一时没有回答。
少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站在原地。
“那,是说什么的时候呢。”
“老师刚才告诉我说,我们班的学生死了十一个,其中就包括你昨天见过的那个想要报图书管理学的眼镜班长,那个女生暗恋我很久了。她送给我的手雕巧克力因为太好看了所以没好意思吃。前年雕得是正在融化的浮动冰山、去年的是微缩型的外星飞船,因为今年的大年初一就是情人节、也就是今天,我已经在冰箱里事先留出了放今年的巧克力的位置……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少年就这样在男人对面滑坐下来,就这样继续说:
“我一会还要去复习,而且现在还有另一个巨大的问题没有解决。我们现在最好开始说正事吧。”
月图所说的正事是,帝都十二中爆炸案的犯人已经被确定了。被学校的监控器所摄下的犯人的影像经过恢复,也已经在全国各地的新闻上进行循环播放了。
“要看看犯人的脸吗?”月图说,笑着把电视播到正在放犯人影像的频道,“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脸呢。”
“你……”男人颤抖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学校闭路电视中穿着黑色帽衫戴着黑色棒球帽,开着小型工程卡车伪装成施工人员把大量盐类炸弹偷渡入学校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坐在月图面前的——男人自己!
“还行,画面分辨率不是很高,侧脸、而且这不管是化妆成你还是CG效果,都没把你那一头显眼的金发做进去,不然昨天看到我把你带回来的人已经都找上门来了。”男人颤抖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冷静地条分缕析,“我说你……”他艰难地说,“……就不怀疑我吗?”
“怎么了?”月图故意地把眼皮一翻,“怎么说得好像你挺希望我不怀疑似的?这下子我就有杀掉你的动机了,不是挺好吗?”
“……”男人不说话了。月图实在懒得再看他这副可怜样子,“我没法怀疑你啊。”他说,“监控录像上显示的这个时间,你正在我家水床上呼呼大睡呢,要说你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不就是我自己嘛。”月图觉得好笑,男人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把你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分我点,我出去一趟。”他一边蹬上纯白色的三叶草,一边指了指男人放在屋子一角的、昨天虽然一直提着月图却似乎从没注意过的旅行箱。
“……”男人说。
“你囧什么囧啊!”月图跺了跺脚把鞋垫得更实了些,“反正一个像你这样被本家放逐的杀手在外边跑来跑去还拎着箱子不离手,里面装得肯定都是钱吧?”
“……”
“怎么了,不愿意分给我吗?”
“……切。”
“不愿意分的话,我可不帮你咯。”月图虚张声势地朝电视机挥挥手,“你看,你现在可是悬赏十万的全国一级通缉犯啊。如果我不帮你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哦?”
“……好了好了,你拿去好了,你拿去随便用不就行了嘛!”
“这还差不多。”月图强制性地把旅行箱推到男人面前,逼着他打开密码锁,然后从整齐的一捆一捆砌成长方体的钞票中抽出半卷,放进羽绒服贴身的兜里,“我可没说白白让你住啊,况且之后你肯定要在这儿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会儿会顺便给你带一些衣服回来的。”月图看到男人听他说到“你肯定要在这儿呆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时猛地一愣,仿佛很不相信似的,心里笑了笑。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出门之前他才没能阻止自己在最后一刻又把头伸进来和男人说:
“叉叉叉!”
“……你能不那么叫我么?”
“我要向你道歉。”
“啊?”
“我之前并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以为你这里出了问题,”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虽然太晚了,但我现在明白了,你说得都是事实——KFC确实存在。”
二月份的帝都还没有迎来气象学意义上的春天,月图踩着电动独轮车悠闲地穿过城区,被西北风吹得像只早起的麻雀一样眯缝着眼。这种独轮车不知从什么时候流行起来,两三年前几乎达到人手一辆的高峰,又在一年前气悬浮滑板的冲击下销声匿迹……但月图骑它已经骑成了习惯,到现在都很难放手。他先到学校附近溜了一圈,那里的马路已经开放了,只是方圆至少一公里的地方都还拉着警戒线,可以看到附近待机的警车和工作人员。
月图滑行得像走步子的猫一样,速度很慢:看到KFC所做的事情之后,他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第一,既然KFC能轻易嫁祸给男人,却又为什么不索性让自己认为他是炸毁学校的凶手呢?只要把男人偷运炸弹进学校被摄像头拍到的时间设定成他没有和自己在一起的上午不就行了吗?
第二,既然都已经在学校的录像中留下了男人的脸,又为什么不留下一个清晰的呢?现在这个样子,除了自己恐怕很难有人能根据那个录像认出男人——这不就失去了作为通缉令原本的意义了么?——简直就好像那个录像是专门给自己一个人看的一样。
走着走着,月图放慢了速度。两个抱着步枪的青年谈笑风生着和月图擦肩而过,这在过去明明是非常罕见的景象——月图仰起头,去看他们正在看着并指点着兴奋地讨论的东西——那是车站牌上方用来播放新闻和广告的LED屏上不断翻滚的通缉令:
警方向全社会征集此人线索,一经发现,国民可立刻将其击毙,举报奖金:十万
击毙奖金:一百万……
突然之间,简直像最后一张底牌被翻明了一样,上面的那个问题在月图心中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KFC……
原来你出得是这样一副牌。
接下来、月图走进学校对面的商业街,像不要钱一样在旗舰店里大把地抓着廉价又舒适的XL号优衣库内衣、T恤和牛仔裤;之后是服装店旁边的麦德龙,月图精心地挑选莴苣、咸菜和猫罐头……他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那个时候的月图自以为摸清了KFC全部的牌型,他不知道,对方真正的底牌、或者所谓的、王牌,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家中等着他。
四十分钟后,当月图两手拎满东西用膝盖拼命地撞着门的时候,男人伸出手,一把薅住他脖子上的编织围巾把他扽进了房间。
“你干嘛——”月图大喊起来,但他没能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了房间门口。
在他眼前,地板被打开了,下面露出了整齐的黑色枪把;冰箱的隔层被抽出来了,镣铐、电钻和链锯充满了那里冰冷的空间……
月图的家里、那个他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摸到抽屉里的一根火柴的家里,充满了陌生而危险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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